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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放映院】活動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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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映後文字紀錄:戀戀風塵

戀戀風塵 映後座談

 

出席:教授 陳儒修

時間:2025年1月3日(五)

地點:府中15紀錄片放映院

 

 

策展人:

感謝各位星期五晚上還來到府中15,和我們一起觀賞這部臺灣經典——《戀戀風塵》,那我們今天也請到政大廣電系的陳儒修教授來擔任我們的講師,歡迎陳儒修老師。

 

陳儒修老師:

好,謝謝策展人,也謝謝大家。我今天準備了簡報,麻煩放映師,謝謝。

 

這部片子在將近四十年前獲得了許多外國和臺灣影評的重視。像這邊提到,這部影片讓臺灣終於有了一部能夠媲美所謂經濟奇蹟的作品。此外,這部片的攝影指導是李屏賓先生。李屏賓先生也提到,這部片讓我們相信電影具有改變人生的力量。侯孝賢導演在這部影片裡,其實呈現了他對世界、生命和人生的看法。他認為任何的影片都只能截取生命的片段,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人生的開始是出生,結束則是去世。因此他的作品裡,並不會有所謂的結束,而是一個生命的片段。

 

此外,我覺得更感動的是,他在片中呈現了人在大自然法則下的活動,以及人類如何謙卑地面對自然、向天意學習。這部影片的重要藝術成就在於,它不僅僅是一部作品,而是整個臺灣新電影運動中,展現出「普同」與「共感」的概念。

 

這部片在全世界各地播放時,受到了影迷和電影工作者的喜愛。甚至有許多導演因為看了《戀戀風塵》而決定投入電影創作。例如韓國導演李滄東,他曾擔任韓國文化部部長。他說,當初看《童年往事》時,驚訝於侯孝賢導演怎麼知道他年輕時的秘密。等到他看了《戀戀風塵》後,便在拍攝《薄荷糖》時,開場也用了一段火車行駛的鏡頭,向《戀戀風塵》致敬。

 

很多導演都深受侯孝賢導演和《戀戀風塵》的啟發與感動。這部片的故事非常簡單,講的是鄉下小孩到北部工作的情況,以及兩個青梅竹馬因種種原因無法在一起的愛情故事。男孩去當兵後被兵變,女孩嫁給了郵差。這樣的故事看似平凡,但真正重要的是侯孝賢導演如何用形式來講述這些故事。他給了觀眾足夠的空間與時間去體會電影的形式表現,而非專注於劇情本身。劇情簡單,角色也單純,沒有壞人,呈現的是平凡小人物的故事。

 

侯孝賢導演在他的電影中,經常重複某些母題。例如「火車」是非常重要的元素。火車連接了鄉村與城市,象徵現代化,也承載了影片中人物之間的感情關聯。此外,火車作為符號,也是在向電影史致敬,因為電影史上第一部影片就是《火車進站》。

 

另一個重要母題是自然風景。侯孝賢導演喜歡拍攝人物與自然環境的關係,使用長鏡頭呈現緩慢的節奏,讓觀眾思考人與自然的連結。例如《戀戀風塵》的最後一段,李天祿與孫子阿遠從金門退伍回來,兩人在聊天,談颱風、藤薯的情況,看似日常,但這段畫面讓我們觀察到角色與環境的關係。

 

此外,侯孝賢電影裡一定會出現寫信、看電影以及吃飯的畫面。例如在《戀戀風塵》中,阿遠與阿雲透過通信交流感情。吃飯的場景則延續到像《悲情城市》這樣的作品。這些平凡日常的呈現,是侯孝賢導演的重要表現手法。

 

最後,他的影片裡經常出現所謂的「空鏡頭」,這些鏡頭可能是風景、物件,或者一個靜止的場景,讓觀眾有更多時間去思考影片的氛圍與情感,什麼是空鏡頭呢?這邊我有一個非常好的解釋。簡單來說,就是畫面裡面沒有出現人物的鏡頭。比方說,現在大家看到的是小津安二郎導演電影裡的一組空鏡頭。這些鏡頭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事實上,空鏡頭體現了電影與舞臺劇的不同之處。在舞臺劇裡,如果舞臺上沒有人,那麼戲劇就停止了;但在電影中,即使是空鏡頭,它仍然能夠表達一些東西,因為它和前後的鏡頭有一定的關係。

空鏡頭提供給觀眾的是一種思考的空間,讓我們有停下來回想的時刻,比如去回味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在這部電影中,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比如說,阿雲和阿遠兩個人在聊天,聊完之後,鏡頭突然切到外面的街景,或者切到外面的火災現場。這樣的空鏡頭其實是在讓我們感受角色此刻的心情,但它不會直接說明。這裡牽涉到東方文化的一個特點,就是含蓄之美。東方文化裡,很多情感不會很直白地表達,而是慢慢地透過各種方式來呈現。比如說,阿雲寫信給阿遠,信裡提到買了蘋果牌內衣這樣的細節,這其實是在表達她對阿遠的感情。兩人之間的關係非常明顯,但這一切都不會說破,這就是一種含蓄之美。

另外,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空鏡頭,就是剛剛提到的電影結尾長達40秒的那一幕。這段畫面非常經典,甚至在日本《戀戀風塵》上映時,引發了兩百多篇評論專門討論它。侯孝賢導演曾在訪談中提到,這段鏡頭的誕生完全是偶然,是一種天意。這樣的畫面,在電影拍攝中我們稱為 Magic Hour,也就是黃金時刻或魔幻時刻。那個光線、影子、雲朵,這些元素都不是人為可以控制的,但卻被完美地捕捉下來。李屏賓先生當時並沒有特意設計要拍什麼,但拍完之後,他發現這段畫面非常適合作為電影的結尾,因為它展現了「時光流逝,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感覺,但同時又保留了一種對未來的希望。

 

換句話說,雖然阿雲和阿遠最終沒有結婚,這是人生的一個遺憾,但生命還是會繼續下去,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這段畫面本身非常美,我們稍微看一下,可能現在螢幕比較小,但從整個效果來看,它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空鏡頭。

 

 

然後,另外一個我們發現空鏡頭有時候可以用來暗示人物的動作。也就是說,畫面中雖然沒有出現任何人物,但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角色的動作或方向。舉個例子,我們來看一下小津安二郎導演的《東京物語》的開場。第一個鏡頭是一個火車站的月臺,但完全看不到人。然而,隨著畫面的推進,我們逐漸意識到好像有人經過。

 

我們稍微看一下這段片段,想像一下:火車進站,旅客下車,穿越馬路,走過平交道,接著找到指標,原來是要前往屏山醫院。之後,畫面轉到屏山醫院的後院,有人在晾衣服,再下一個鏡頭就進入室內。這整個過程中,鏡頭裡都沒有直接出現人物。但是,這五個鏡頭的連接和堆疊,卻讓我們清楚感受到一個角色的移動軌跡——從火車月臺到平交道,再到屏山醫院的指標、後院,最後進入室內。

 

這種透過空鏡頭建構人物動作的手法,其實在我們剛剛提到的電影結尾也是一樣的。結尾的情節是阿遠退伍後回到故鄉九份。這段畫面中,我們依然透過一連串空鏡頭感受到角色的動線。

 

現在我們來看這段結尾的鏡頭。畫面中,火車慢慢移動,靠近月臺,這是第一個空鏡頭。接著,第二個鏡頭是火車進入月臺,然後畫面逐步展現阿遠回家的路徑——先是山腰上的小路,再來是廣場,他爸爸和酒友們胡鬧的地方,最後鏡頭帶到他回到家中,進入室內。這一連串的空鏡頭雖然沒有拍到人,但卻完整傳遞了人物的動線和方向。

 

這正好再次證明了電影與舞臺劇的不同。舞臺劇裡,如果舞臺是空的,那就沒有戲;但在電影裡,即使是空鏡頭,也依然可以講述故事,讓戲劇繼續進行。

 

接下來要講的是省略與簡約的敘事。電影不需要把所有的細節都講得一清二楚,這裡面蘊含著一種含蓄之美。不需要完全交代每一個因果關係,而是留一些空白,讓觀眾自己去填補。這種留白在東方美學中非常常見,可以說是一種遺漏或空間感。

 

像這裡我剪的一個短片,它和故事本身無關,只是一個學生作品,內容是在拍如何製作蘋果派。畫面裡只有幾個不連續的動作,幾個鏡頭。但透過這些不連續的動作,我們依然能感受到整個製作過程。

 

侯孝賢導演的作品裡,就經常運用這樣的手法。他不會把敘事交代得非常清楚,這和好萊塢的敘事方式不一樣。好萊塢害怕觀眾看不懂,所以會把每一個細節講得很明白,甚至角色怎麼走路都要拍清楚。但侯孝賢會選擇省略很多內容,讓觀眾參與到敘事中來,這樣反而增加了更多的想像空間。

 

最後,我想用《戀戀風塵》作為臺灣新電影運動的一個代表作品來說明。臺灣新電影運動是1982年到1986年間的重要里程碑,而這個運動所產生的作品與導演,不僅深刻影響了臺灣電影,也對世界各地的電影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力。所以,我們可以用這部電影來總結新電影時期的代表特色。我也整理了一些《戀戀風塵》的特點,這些特點在電影裡都非常明顯。

 

第一個特點是長鏡頭。在這部電影中,我們不會看到像《變形金剛》或《復仇者聯盟》那樣快速切換的鏡頭。有時候你在這些電影裡甚至還沒看清畫面,下一個畫面就已經出現了。但《戀戀風塵》的畫面非常慢,慢到可以讓觀眾靜靜地觀察角色與空間的關係。這也呼應了侯孝賢導演常說的「人在大自然中的生命法則」。

 

第二點是靜止和保持距離的攝影手法。在侯孝賢的作品裡,我們很少看到特寫鏡頭。因為特寫鏡頭本質上是一種暴力的敘事手法,它強迫觀眾把注意力集中在某個特定物件上。而侯孝賢的鏡頭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呈現出一種客觀的觀察視角。他認為生命的展開是不需要干擾的,讓觀眾自己決定要看什麼、感受什麼。他這種不介入的拍攝方式,其實很像紀錄片中「牆上的蒼蠅」的概念:攝影機安靜地記錄,不干預畫面中的一切。

 

第三點是非專業演員的運用。像《戀戀風塵》裡的辛樹芬和阿遠,都是第一次演出。侯孝賢認為,非專業演員在鏡頭前更能展現真實的自我。所以他的鏡頭保持一定距離,讓演員感覺自在,好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完全不受攝影機影響。而專業演員往往會因為攝影機的存在開始「演戲」,所以侯孝賢常告訴演員:「不要演戲,只要自然地展現自己就好。」

 

第四個特點是若有似無的音樂。陳明章的音樂就像點綴一樣,一點點、一點點地加入,而不是鋪滿情緒,也不會強迫觀眾隨著音樂去感受特定的情感。這種音樂使用方式讓整部電影的氛圍更加自然。

 

最後一點是開放式的結局。侯孝賢的電影很少有一個完整的故事結束,因為他認為人的故事只有在生命結束時才真正結束。所以,他的電影提供給觀眾更多的思考空間。這讓我想起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特的一句話:「好的電影,是你離開電影院後才真正開始演給你看。」像《戀戀風塵》、《童年往事》,甚至《悲情城市》,每部侯孝賢的作品都讓人帶著問題回家,繼續思考角色的命運與未來。

 

正因如此,《戀戀風塵》儘管已經有40年的歷史,但每次重看都能發現新的細節,體會人生的無常與希望。所以這就是我的簡單分享,謝謝大家。

 

策展人:

今天非常感謝教授來到這裡為我們進行精彩的講解。因為我們現在還有一點時間,不知道教授是否方便接受現場觀眾的提問呢?如果有觀眾有問題的話,可以舉手示意,我們會將麥克風遞過去。謝謝!

 

觀眾1:

我想請問一下辛樹芬,最近都沒有出現在螢幕上,她後來去了哪裡呢?另外,這部片是不是全都在九份拍的?感覺場景很像九份附近。

 

陳儒修老師:

關於辛樹芬,她本來就不是專業演員,而是素人演員。據我所知,她後來嫁人並移民到加拿大或美國去了。上一次《悲情城市》重映時,她有回來一次,但她並未從事演員的工作。

 

至於拍攝地點,對,這部片前面的部分確實是在九份拍攝的。這部片的故事其實是改編自吳念真先生的童年往事。吳念真從小在九份長大,他的父親是一名礦工,後來吳念真離開九份到台北工作。當時的台北縣其實還不算是現在的台北市。

 

觀眾2:

九份那時候算台北縣吧?

 

陳儒修老師:

對,那時候九份算台北縣。不過我是基隆人,對我來說,九份感覺更像基隆的一部分。我小時候騎腳踏車就能到九份,所以我對那裡非常熟悉。侯孝賢用九份這個地方很好地呈現了城鄉差距的議題。當時的鄉下孩子,像我們基隆人,到台北真的就像劉姥姥逛大觀園,這是種真實的文化衝擊感受。

 

策展人:

非常感謝陳儒修教授的精彩分享!教授提到的電影裡的「時光流逝、景物依舊、人是已非」讓人感觸良多。但即使如此,我們也要存有希望。這正是我們這次「錦繡年華」策展主題的精神所在。「錦繡」象徵美好事物,而電影帶給我們的,就是在歲月流逝中,重新感受生命的力量與希望。

 

 

我們這次的影展包含了許多精彩主題,像是《煙硝離散之際》、《未來世界》,以及新春特映等系列。希望大家能持續參與府中15的影展活動,讓電影陪伴我們度過這個充滿希望的時光!再次感謝陳儒修教授為我們府中15帶來最美好的開始,謝謝教授,也謝謝大家的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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