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種蜜蜂 映後座談
出席:影評人 陳穎
時間:2024年12月18日(五)
地點:府中15紀錄片放映院

策展人:
府中15的觀眾朋友們大家好,非常感謝大家今天一起來看我們的《兩萬種蜜蜂》。每年的11、12月,府中15都會特別帶入一些巡迴影展,譬如說像是酷兒影展或是女性影展的影片,來去探討有關於兩性以及性別平等的議題。但其實這部影片呢,它並不屬於巡迴影展的一部分, 它是我們在之前,在FB粉專上做的一個觀眾票選的活動,由你們選出來的一部影片。這部影片,不管是放入本次影展的酷兒或是女性單元,都非常合適。特別是與我們這次「尋找真我」的策展主題相互映襯,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找到對自己的認同感。就像這部影片的這個小女主角。
那今天我們邀到了專攻兩性議題的影評人,她也是女性影展的理事,以及酷兒影展的選片人,
讓我們歡迎今天的講評人——陳穎,來到現場。
陳穎:
謝謝大家,我今天也很開心能夠來到這裡。雖然今天天氣很冷,又是週五的晚上,但我覺得這部片的氛圍很適合這樣的夜晚。觀看時,儘管有些片段讓人感到難過,但最後的結局還是帶給我溫暖的感受,也讓我很享受今天的觀影經驗。
這其實是我第二次觀看這部片,第一次是在去年的金馬影展,它當時被選入性別單元,是我當時最喜歡的作品之一。再次觀賞,讓我發現了許多新的細節,也有不同的體會。
簡單介紹一下導演的背景吧。導演的名字有點長,她叫做埃斯蒂巴利茲·烏雷索拉·索拉古倫,是一位來自西班牙的導演。特別的是,她出生並成長於西班牙與法國交界的巴斯克自治區。為什麼要特別提到這個地區呢?因為這部電影的故事背景也發生在那裡。這區域的文化與特性使得電影的風格和我們一般認識的西班牙印象有所不同,也讓這部片顯得更加獨特。巴斯克地區本身擁有自治權,強調自身文化與身分認同,而這與電影探討的主題——性別認同——息息相關。
這部片其實是導演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她1984年出生,今年大約40歲,作為一位年輕的女性導演,能夠拍出這樣成熟動人的作品真的很令人佩服。
這部片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績,除了受到觀眾喜愛之外,它還在去年的柏林影展中贏得最佳主角獎。這位年輕的小演員的表現真的非常精彩,讓人印象深刻。值得一提的是,柏林影展在2021年取消了男女主角的分類獎項,改為性別中立的最佳主角獎,這也象徵著對性別平等與多元的重視。而這位小演員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獲得肯定,意義更加深遠。
談到導演的創作動機,我看完電影後查了一些資料,覺得非常感人,想跟大家分享。這部片雖然給人溫暖的感受,但它背後其實有一個哀傷的故事。導演的靈感來自巴斯克地區的一位16歲跨性別男孩的真實事件。這名男孩雖然得到了家庭的接納,但來自社會的壓力與霸凌仍然讓他承受不了,最終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他在遺書中寫到,自己並不認為這是悲傷的行為,而是希望藉由這樣的方式喚起大家的注意。他希望自己的離開能夠帶來光明,讓社會更加重視跨性別群體的處境與需求。這個故事深深觸動了導演,也讓她決定創作這部影片。但有趣的是,導演並未選擇去描繪這段悲劇,而是希望透過溫暖的敘事,帶給觀眾正面的力量與省思。總的來說,這部電影不僅是關於性別認同,更關於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包容,希望大家看完之後也能有所啟發。
我也覺得這部片跟其他跨性別題材的電影很不一樣。近年來確實有許多以跨性別角色為主角的作品,但不少電影的重心往往放在主角性別轉換的過程中。然而,這部片並沒有走這樣的敘事路線,這也是我特別欣賞的地方。這部片不僅在講述小朋友的性別認同,同時也深入探討了母親的故事,甚至延伸到家庭三代女性之間的關係。所以,我覺得不應該只把它看成是跨性別議題的電影,它也是一部關於女性成長與連結的電影。這提醒我們,談論性別議題時,不能只聚焦於孩子本身,而應該回到原生家庭去理解與處理。電影呈現的家庭關係,讓我們看到這樣的議題其實是家庭共同面對與成長的過程。片中最後一家人在房間裡團聚的場景,尤其是父親在一旁默默觀望、眼中泛淚的樣子,真的非常感人,展現出一種充滿希望與理解的氛圍。
導演在製作這部片時,也進行了大量的田野調查。她與巴斯克地區專門關注跨性別與少數族群的NGO團體合作,訪談了許多跨性別家庭,讓故事呈現得相當立體與真實。值得一提的是,小主角也參與了這些調查過程,與這些家庭互動。她當時年僅八歲,卻能將角色的情感詮釋得細膩又動人,讓人驚艷她的演技。這也是她的首部作品,顯示出她的表現已具備國際級水準。
選角方面也非常有趣。導演原本沒有一開始就選中這位小女孩,因為她私底下是一個非常快樂的小孩,導演一開始反而覺得她不適合詮釋這樣一個複雜的角色,因此先安排了配角給她。但隨著試鏡和互動的進行,導演慢慢發現她能夠掌握角色內心的矛盾與掙扎,情感層次非常豐富,最後才決定由她擔任主角。而她的出色表現,也證明了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導演的拍攝手法也是這部片的一大特色。我第一次看時,也覺得片長較長,特別是外語片需要依賴字幕觀看,對精神狀態會有一定的挑戰。不過,第二次觀賞反而讓我更能感受到其中細節與層次。導演的拍攝風格偏向紀錄片形式,可能與她做了大量田調有關。她採用大量手持鏡頭,帶來一種跟拍的即時感,讓觀眾有種親臨現場的感受,好像我們也置身於角色的生活之中,參與他們的情感與掙扎。
這樣的視角不僅讓故事更貼近現實,也進一步展現了導演的用心與誠意。我覺得這部片真的很值得大家細細品味,尤其是在探討性別認同與家庭關係這些議題時,更能帶來深刻的省思與感動。
另外可以提一下的是比喻的部分。大家有覺得蜜蜂有什麼特別嗎?蜜蜂,為什麼是蜜蜂?
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其實有點覺得這片名蠻妙的,因為它的英文名字和中文片名是一樣的:《兩萬種蜜蜂》(20,000 Species of Bees)。但我跟蜜蜂不熟啦,所以一開始也會覺得說:「難道它是要跟蜜蜂和性別有什麼關係?」蜜蜂如果真的要想性別,我可能會想到蜂后吧。我看到一個資料是寫說,其實在蜂窩裡面,90%的蜜蜂都是女性。也就是說,蜂窩其實是一個由非常多代女性住在一起的地方。所以我想,這應該蠻呼應片中三代女性的角色:有外婆、母親和孩子。這部片似乎也隱喻了一種女性家庭的連結。
另外,我覺得片中也值得一提的是雕塑(或雕刻)這件事情。蠻有趣的是,媽媽這個角色本身是一個雕塑家。而雕塑這件事情好像意味著從一塊原料,比如說石塊或蠟,慢慢塑造成自己想要的形狀。它本身有一種「模型」的意涵,似乎象徵了我們試圖去塑造自我、找到形象的過程
但這裡也可以想一想:我們是否真的能完全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即使知道了,我們真的有能力變成那個樣子嗎?
這讓我想到,有時候作為老師,我會跟學生說:「按照你的興趣走吧,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後來仔細想想,這句話或許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我們的選擇不僅僅來自於自己想要什麼,還受到資源、社會壓力等因素的影響。性別認同也類似。當我認同了一個性別,我是否真的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如果不行,那我要怎麼樣才有能力更接近我想要的樣子?這不僅僅是性別認同的議題,而是每個人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都可能會面臨的問題。
最後,我想補充的一點是,這部片雖然不像其他跨性別電影著重於「轉換性別」的過程,但它還是呈現了一種轉變:來自家人的視角。特別是,名字的改變在片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意涵。一開始是哥哥先喊出了新的名字,接著是媽媽也開始使用它。這讓我想到宗教中的命名儀式。在基督教或天主教背景裡,命名通常是由上帝或父母賦予的,代表一種從屬關係。但當角色可以自己選擇並喊出自己的名字時,這是一個自我認同與自主權的展現。
導演本身作為一個女性,也經歷了類似的尋找過程。在訪問中,她提到自己一直對成為導演感到懷疑,甚至有「冒名頂替症候群」(Imposter Syndrome)。她從大學時期的媒體、新聞專業,到研究所念電影,一路以來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當導演。這部片的成功,或許是她對自我懷疑的一種回答。這也反映了電影工業對女性導演的限制,以及性別議題在創作中的挑戰。透過這樣的故事,導演不僅呈現了角色的性別認同議題,也在自己的創作旅程中完成了一次自我認同的探索。
策展人:
好,那因為時間的關係,今天的片子也比較晚一點點。有沒有觀眾想要來問老師問題呢?
或者是說想要分享自己的想法?好,那我們先請第一位發言,謝謝。
觀眾1:
《蜂蜜之夏》也是用蜜蜂作為背景的故事,不知道《兩萬種蜜蜂》的導演是不是有參考類似的作品,所以才用蜜蜂作為主題發展?然後,像您剛剛提到的,這是一個來自當地的故事,似乎也是關於跨性別與親情的題材。這也讓我聯想到很久以前的一部酷兒影展電影,叫做《為巴比祈禱》。
雖然那部電影不是關於跨性別,但最後的故事也是關於親情。我會直接聯想到這兩部電影。想請問一下導演是否有參考過其他介紹蜜蜂的電影?因為這樣的題材其實並不多,所以會讓人覺得可能存在某種關聯。謝謝。
陳穎:
謝謝你的問題!我覺得這樣的解讀方式很棒,因為我們可以對照不同的電影,發現很多作品其實都可以用性別角度來閱讀。說到《蜂蜜之夏》,我印象中那部片的主角是養蜂的爸爸,對吧?他好像是一個蠻嚴厲的父親,也有一個女兒。因為我不是《兩萬種蜜蜂》的導演,所以無法確定是否有參考其他作品,但我認為這兩部確實是可以並列比較的電影。
此外,這也帶到《兩萬種蜜蜂》中養蜂的那位阿姨。我特別喜歡她的角色,因為她的性別氣質帶有陽剛特質。或許她是一個T吧,但片中並沒有明確說明。不過,她呈現出一種性別上的異類特質,不屬於典型的陰柔或陽剛形象,反而是一種跨越性的存在。我覺得正因為她擁有這樣的身分,才能夠真正同理這位小女孩的處境。所以透過成人角色的性別跨越,也能看出性別流動的重要性。
至於《為巴比祈禱》,它是一部在酷兒電影史上具有指標性的作品。但相較之下,《兩萬種蜜蜂》因為聚焦於孩童,並沒有深入探討情慾議題。同性戀題材通常會發展到角色在認同過程中開始探索戀愛關係,但這部片選擇聚焦於孩童,帶來較光明的結局。我們可以想像主角未來也許會繼續探索自我,而不會像早期許多同性戀或跨性別電影,角色最後往往只能走向悲劇或死亡。這部片展現了一種更現代的視角,讓我們看到第三種可能性,而不是停留在死亡和絕望的框架裡。
策展人:
謝謝老師的分享。我們請下一位發言者,請稍等,我們把麥克風傳過去。
觀眾2:
陳老師,最後一句台詞是露西亞問她的媽媽是否還清醒。我想聽聽您對這句話的想法。
陳穎:
謝謝你提到這句台詞。我第一次看時比較注意到母女之間的互動與觀看,這個視線的交換很重要。當然最後的結局是全家人一起找到她,但這句台詞和母女之間的視線交流,其實讓故事重心回到母女關係。我認為「清醒」這個詞很重要,尤其對跨性別的朋友來說,他們渴望的是清楚認同自己的性別。
其實電影中,這位小朋友一直都是最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人。反而是身邊的大人不夠清楚,甚至認為這只是她的階段性迷惘。我覺得這樣的描寫很真實,不僅是電影,許多文本裡都有類似情節——主角很清楚自己的需求,而社會與環境讓他們感到迷惘或困惑。
最後的那句台詞「清醒」與最後陽光普照的畫面呼應,也象徵著一種希望和光明。我很喜歡這樣的處理方式,也覺得它很貼切地總結了整部片的主題。
策展人:
非常感謝我們今天的影評老師, 陳穎老師為我們帶來非常精闢的分析,謝謝大家,祝大家聖誕快樂。
陳穎: 聖誕快樂。 謝謝大家。